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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弄堂孤女口述 解放後的一封信改變她的一生

上海弄堂孤女口述 解放後的一封信改變她的一生

李堅,1929年5月生於上海。1949年8月進入華東軍事政治大學。1950年初,被遴選為55位新中國第一批女航空員的一員,到牡丹江第七航校培訓,學習航空知識和技術,1951年學成畢業。本文是她回顧當年諸多事情。

上海弄堂孤女口述 解放後的一封信改變她的一生

解放那天,阿哥的歸來,讓我受到“自力更生”的誘惑

如果我1949年不在上海,或者那封信我沒寫,就全完啦!這封信救了我。我這一輩子啊,最大的轉折就發生在1949年我在上海的時候。

說這個故事,要從我家的“少爺”歸來開始。1949年5月27日,上海解放。共產黨是夜裡進城的,一點聲音都沒有,我睡得死死的都沒醒。前一兩天,國民黨大撤退,帶著大老婆小老婆,拎著細軟,走得很狼狽。這些都給我印象很深。那時候,我們家住在茂名北路——那時叫慕爾鳴路——震興裡,從後門出來就是人行道,上海話裡講叫“上街沿”。我大清早一推門出來,看到上街沿上睡的全是解放軍。那一排有兩家人家,我們家是5號,第一家3號。上街沿很窄的呀,大概只夠一個人躺。解放軍全躺在地下,豎著躺,滿地都是。有的兵正在吃早飯,沒有筷子啊,就用手抓著吃。那個畫面對我震動特別大,我都忘了要拿幾雙筷子給他們。當然我拿了他們也不會收的,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,連口水都不會喝——不要笑啊,是真的,多好的隊伍啊!

我那時快20歲了,一個人操持著震興裡李家的大小家務:洗衣做飯,照看孩子。我自己的家,本來在江蘇啟東呂四的彭家,家裡窮得湯湯滴,我親生父親跑到上海來拉黃包車,我和我的雙胞胎妹妹就生在了上海,他給我取名“彭雙玉”。因為養不起兩個,我那個妹妹就送進了上海一個外國人開的育嬰堂,從此再沒見過,生死不知。我不到五歲,父母把我賣給李家,換了40塊大洋——也不好怪他們,家裡窮啊,他們生了11個孩子,只活了4個,如果不賣掉我,我可能也活不成。我這彭家的姑娘,從此就變成了李家的養女,李家阿爸給我取名“李國珍”,當時這家裡只有一個大我兩歲的哥哥,叫李國經。過了幾年,李家陸續又添了7個兒女。

1944年,李國經17歲,趁全家人在南通躲日本人的時候,離家出走加入新四軍抗日去了。一去四年沒有音信。

1949年5月27日這一天,我記得很清楚。那天早上電話鈴響了,才7歲的阿弟接的電話,他跟我講:阿姐,阿哥來電話了。我說你瞎講八講!因為那麼多年失去聯絡,是死是活都不知道,怎麼會呢?結果我一接電話,真的是他!他讓我到蔣經國公館,霞飛路那裡,去見個面,還說不要帶爸去。因為他覺得爸爸也許算是資本家,怕和他劃不清界限。但阿爸好幾年沒看到兒子,我哪裡忍心,還是帶他去了。到了公館,他在樓上,我讓阿爸先悄悄躲在樓下,自己去樓上找他。蔣經國公館裡,解放軍睡得橫七豎八的,我看了也有些害怕,平生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當兵的。阿哥下來後,我告訴他爸也來了,他不太高興,不過還是去見了。阿爸一見兒子,眼淚就下來了。阿哥又黑又瘦,破衣爛衫,穿著雙破舊的黑布鞋,腳趾頭露著個洞,眼鏡腿也斷了,用繩子綁著,那樣子很苦,哪裡有過去當小開時風度翩翩的樣子呢!阿爸看了當然心疼得要死。後來就一起回了家。

阿哥的歸來,和解放軍的進城,都使我很受震動。雖然這幾年他在外吃苦,和家裡也斷了聯絡,但他真正是為自己而活。看看自己,日日照顧弟妹,買菜做飯收拾家務,沒一件事是為自己而做的。我忽然就產生要自己找工作、自力更生養活自己的念頭。

沒有考取華東軍大我很不甘心,寫信去懇求,居然被錄取了

我這一輩子,正正經經只念過兩年書,把國小第四冊唸到第七冊,也就是從國小二年級下學期唸到國小四年級上學期。震興裡的隔壁是德清裡,那裡有一個頤生國小,是個很普通的弄堂國小,校長叫吳頤生。我在那裡唸了兩年書。後來,阿爸離婚後再娶,生了妹妹,我要帶孩子,做家務,只好退學了。但我還是想讀書,就開始上夜校。威海路上有個女青年會,一幫高中生辦了一個義務夜校。那是美國人到上海的時候,1945年吧,我在夜校唸了五年級,四年級下學期跳掉了沒念。真要感謝那些高中生,他們給了我從來沒有過的、被人尊重的感覺,把我們當人看。當時美國佬在上海耀武揚威,素質很差。上夜學時經過馬路,他們在街上對著我們一群女學生拉開褲子就尿,簡直是侮辱人,壞透了。

雖然我斷斷續續只受了三年國小教育,但是阿哥走後,我也算家裡的文化人了,開始幫著家裡管賬。

抗戰勝利後,我們全家從南通回到上海,時局也暫時安穩了。那時候我就想找工作了,但是沒本事啊。我因為給家裡管賬,就去學了會計。我讀的是上海最有名的立信會計,不過還是夜校,因為白天要做家務嘛。那段時間真的挺苦,白天帶孩子,晚上去上學——結果學完了,工作還是沒找到。

上海的解放,阿哥的歸來,讓已經破敗的李家,又有了希望,畢竟是長子嘛,我肩頭的擔子也輕了不少。解放軍一進城,就宣傳“自力更生”,這四個字對我太有誘惑力了!加上阿哥也一直給我說革命的道理,鼓動我參加革命工作。

我從報上看到,上海華東軍事政治大學招生,校長陳毅。我就跑去考試了。當然是考不上,數學什麼的我都不會,就胡亂寫了一篇文章《為人民服務》。實際上什麼叫為人民服務,我哪裡懂得,瞎寫一通罷了。後來,我又去考了華東人民革命大學,就是革大,也沒能考取。都不要我,我急啊,這還怎麼自力更生啊!我又不認識別處,就去了李國經的部隊,央求部隊領導收留我。人家看我那麼願意參加工作,居然同意了。

不過我還是不甘心啊,我想讀書,還沒斷了去華東軍大的念頭。我就給華東軍大寫了一封信!

我寫我想讀書,我想自己工作養活自己。我說了我的身世,說雖然沒考上,還是想自力更生。具體都寫了些什麼現在都不記得啦,只記得特別誠懇,每一句都是我的心裡話。

信是寄了,我沒抱任何希望。可是,華東軍大居然給我回了信!信上還蓋了官印。別的我都不記得啦,就記得四個字,“有志青年”。華東軍大說我是有志青年,決定破格錄取我!看到這封信,我真是欣喜若狂。我的簡簡單單的“自力更生”的願望終於實現了。

燒掉賣身契,開始新的生活

雖然錄取了,要走也沒那麼容易啊。阿爸不讓我走,說我走了他就要自殺。他其實對共產黨解放軍不太有信心,那麼窮的部隊,搞不好國民黨還要打回上海的。長子已經投軍了,我算是長女,也是家裡派用場的人,都走了,這個家就剩下不到十歲的幾個小孩子了。我有些同情阿爸,但我太想獨立,太想自力更生了。1949年決定當兵,是我這輩子下的最大的一個決心。

還有件好玩兒的事。當兵要走之前,我還給自己買了點酒,自己喝了,好像喝了之後從此就變了一個人,就自由了一樣。現在想起來挺傻的,但是那時候真激動啊!喝完了之後我就問家裡的繼母,聽說我到李家來的時候有張賣身契,問她要。她開始不給我,說,我以後萬一不認她,有那個東西是憑據。我就跟她說,你要是不把賣身契給我,我現在就不認你了。她只好給我了。我拿到之後馬上把它撕了,表示自己從此自由了。哎,要是我留著它,現在多珍貴啊!

從此,我結束了又是養女又是幫傭的生活,告別家人,獨自前往常熟的軍大駐地報到。那是1949年8月,距離5月底上海解放剛剛過去不到3個月,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。當時真的談不上什麼革命覺悟。我就是想養活自己,有口飯吃,不要寄人籬下就行。到軍大去,就有飯吃的呀,而且飯菜好香。

在軍大,我開始學習社會發展史、中國革命史等課程,對我來說,都是全新的道理。我文化低,連記筆記都不會。但是我能吃苦,人家睡覺我就抄筆記,開始連抄都抄不利索,終於堅持學下來了。當時去軍大的,不少是過去的小姐啊,解放前能念點書的人家,都是比較有錢的。我20歲了,比其他同學要大兩三歲,就搶著幹活兒,幫助人,像倒馬桶他們都嫌髒,我不嫌。條件是挺艱苦的,睡的是祠堂拆下來的門板,祠堂裡擺著很多什麼祖宗的牌位。門口就是河,人家說河裡有落水鬼,我們一群小姑娘嚇死了。只在常熟呆了個把月,我們軍大就遷往南京了。那是我第一次行軍,不是上文化課就是走“一二一”。吃飯就是大鍋飯,一大鍋菜飯,覺得真香啊!

後來想想,雖然我小時候很苦,被父母拋棄,又少小失學,但我真的是個幸運的人。被賣到上海,又稀裡糊塗地上了軍大,幸運的是,還被挑中加入中國第一批女航空員————這給我帶來了許多光榮。毛主席當初指著我們問空軍司令員劉亞樓:“她們都成器嗎?要訓練成人民的飛行員,不要做表演員!”這聲音我一直記著,而且也鞭策我自己,一定要爭氣,成器!

當然,我這個不服輸、不怕吃苦的性格,也幫到了我。我以國小文化程度,學習大學的物理、機械等課程,很艱難,那真是頭懸梁錐刺股地苦讀啊,笨鳥先飛,我經常一個人夜裡打著手電用功,後來還立了三等功,還做了機械長。我離開空軍之後,在哈爾濱軍事工業大學、中科院金屬研究所工作多年,退休後葉落歸根,回到上海定居,過著幸福的晚年生活。

順便提一句,我後來和李國經結了婚,生了兩個女兒,家庭很美滿。我的外孫女打趣我,說我這個小女傭嫁給了從小服侍的“少爺”,還說我的故事很傳奇。

如果算是傳奇,我要永遠感激共產黨。不為別的,就為共產黨把我們這些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當人看,讓我們有了翻身做主、改變命運的機會。否則的話,我這個上海弄堂裡的小女傭,怎麼可能成為軍大的學生;怎麼可能穿上軍裝、颯爽英姿地飛上藍天;怎麼可能受到國家領導人毛澤東、劉少奇、周恩來、朱德的禮遇,和我們握手、合影;怎麼可能到了老年還能編書寫志?

要說傳奇,那真就是從上海解放的那一天,從那一封信開始的……

人物小傳

李堅(女),1929年5月生於上海。1949年8月進入華東軍事政治大學。1950年初,被遴選為55位新中國第一批女航空員的一員,到牡丹江第七航校培訓,學習航空知識和技術,1951年學成畢業。1952年3月8日,參加慶祝第一批女航空員起飛典禮。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司令朱德,全國婦聯名譽主席何香凝,副主席鄧穎超、李德全等在首都西郊機場舉行觀禮,毛主席也在中南海觀看了飛行。典禮後進入人民空軍服役。1955年調往哈爾濱軍事工程大學空軍工程系。1966年調往中國科學院瀋陽金屬研究所。1984年離休,參與編撰遼寧省科協志。1994年起定居上海。

作者手記

整理這個故事時,一直在想,從“李國珍”到“李堅”,這個上海出生、長大的平凡姑娘,經歷瞭如此反差強烈的人生,除了時代裹挾著她身不由己地前行,也不乏她個人的努力與堅持。

上海這座城市對她來說意義太過重大。她見證李堅從小幫傭、日復一日重複單調勞累的家務;她見證李堅輾轉各個角落就為尋找學習的機會,即便多次找工作未果依然百折不撓;最重要的,她見證那封改變李堅一生的信從少女筆底緩緩流出,一字一句都代表著這個姑娘曾受過的苦和累,一筆一畫都是她對這個時代和城市最深摯的期待。

其實,這封信不僅僅是李堅一個人的傳奇。這是屬於那個時代的女性的傳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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