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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愛萍晚年談兩彈元勳 不要讓人家罵過河拆橋

張愛萍晚年談兩彈元勳 不要讓人家罵過河拆橋

我和父親談論起這些獻身於國防科技戰線的同志們時,他總聯想到當年在華東海軍時,受他影響和他一起創業的那批青年知識分子們。他會若有所思,沉默不語,猛地蹦出一句話來:“陳老總當年就說過,不要讓人家罵我們共產黨是過河拆橋啊!”

張愛萍晚年談兩彈元勳 不要讓人家罵過河拆橋

本文摘自:《從戰爭中走來》,作者:張勝,出版:中國青年出版社

父親從事原子彈事業的時候,我還小,有關他和原子彈的故事,都是後來聽到的。也許是原子彈那超出人們意想之外的巨大神威吧,和它聯絡在一起的故事,也都蒙上了神祕和浪漫的色彩。

第一顆原子彈,父親他們稱它叫邱小姐,這是一個密語代號。我後來向第二炮兵司令員李旭閣問其緣由,他當時是原子彈試驗總指揮部辦公室主任,是密語代號的發源地。他說:“第一顆原子彈是在塔架上試驗的,形狀像個球,根據諧音,就叫它邱小姐。第二顆,形成了武器化,要空投,才造成炸彈狀。試爆前,有一道工序,插雷管,代號梳辮子。”世上萬事萬物,原本無所謂美醜善惡,都是因為有了人,在人們不同的審美視角下,不同的心態和情感下,才會變得光怪陸離、美輪美奐。原子彈是個可怕的武器,但在中國的科學家和創業者們眼裡,她卻成了個有生命的含情脈脈的女孩子了。

當然,給邱小姐梳辮子可不是鬧著玩的。

海晏—製造第一顆原子彈的地方。

坐上剛剛通車的青藏鐵路列車,出西寧約百公里,就到了海北藏族自治州的海晏縣。這是青海高原上一個叫金銀灘的地方。藍天白雲、荒草無際,有一首歌《在那遙遠的地方》,唱的就是這裡,第一顆原子彈爆轟試驗基地就設在這個地方。原子彈和王洛賓的歌曲使金銀灘揚名,前幾年當地出了本雜誌,就取名《金銀灘》,他們請父親題了刊名。

1992年基地解禁後,青海省軍區作訓處的同志陪我去過。當年的禁區,已人去樓空,一座座低矮的堡壘式的建築匍匐在荒涼的地面上,暗紅色的殘垣斷壁映入眼簾。這便是生產重水和核彈配件的工廠遺址,代號是“西寧100信箱”,為我國核事業做出巨大貢獻的九院就在這裡起家。“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志願”,當年來到這裡的青年科學家和技術人員最多時達800多人,參加基地建設的解放軍和工人達15000多人。現在這裡已移交給地方,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基地,成為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,改名為西海鎮。

要離開了,我回頭瞻望,在父親題寫的紀念碑上,12個金色大字“中國第一個核武器試驗基地”在夕陽熹微中閃亮。紀念碑高16.15米,代表著原子彈研製成功的那一時刻:1964年10月16日15時。

王洛賓的歌唱到:“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,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……”

在那個基地開始建設以前,二機部就在北京附近簡易的棚子裡開始了原子彈的研製,父親奉中央命令去二機部調研時,他們已經掌握了製造原子彈的基本原理,正在進行一系列部件的試製、試驗工作。父親說:“當時只剩下一個技術關鍵問題未解決,正在沿著兩個途徑研製,專家們認為這兩個途徑都有成功的把握。”核物理學家陳能寬回憶:“張愛萍和我們一起到官廳水庫做試驗,找來個鐵桶,把手榴彈放在裡面,用當年流行的話說,這叫土法上馬。成功後大家興致不減,一定要坐船遊遊湖,不想風浪變大,好不容易才回到岸上。張愛萍說,我站在這裡都替你們捏把汗,幾個大科學家翻了船怎麼得了啊!”當年的艱辛創業,在回憶中變得輕鬆而有趣。

1963年春天,核研究所從北京遷出。在北京生活多年的科學工作者們,就要離開大城市到遙遠的青海去了,李覺請父親去做動員報告。

我沒有找到報告的原本,也許當時就沒有記錄。但許多親歷者仍向我講述了動員報告的大致內容,事隔40多年了,記憶猶新,只是每人的說法不一,可能是聽的人心情不同,層次不同,存留的記憶也就不同了吧。但有一點是共同的,這是一場慷慨激昂的演說,多少年後回想起來,仍然令人心潮澎湃。

有人說:“我這才知道,大首長也很浪漫的。你父親說,你們要去的是‘黃河遠上白雲間’的地方。那裡確實很苦,但絕不是‘西出陽關無故人’。我們早在你們之前,就開闢了基地,在等著歡迎你們。你們這一代人,要親手在戈壁灘上建起一座現代化的城市。”

還有人記得是這樣講的:“俗話說,知識分子手無縛雞之力,可是你們這些知識分子,其中還有不少是大知識分子,將親手放飛我們的原子彈!你們就像春風一樣來到玉門關外,唐朝詩人王之渙的‘春風不度玉門關’將永遠成為歷史。”

兩彈一星功勳科學家、著名物理學博士陳能寬說:“我還從未聽到過哪一位高階首長做過如此動人的演講。永遠忘不了這位上將把‘春風不度玉門關’的詩句改成了‘春風已度玉門關’。大家的情緒一下子被鼓動起來了。當時我就想,這個將軍不一般,不像我所接觸過的某些領導,‘通不通,三分鐘’,而是真誠、細緻、入情入理。我相信跟著這樣的領導,有幹頭。我的確是心甘情願地帶著試驗隊伍,唱著歌、寫著詩,來到大西北的。後來的實踐,驗證了我的這一感受。”

許多大科學家是為他的人格魅力所感染、所打動的,他們回憶時還能清晰的記得我父親當時的原話:“一個人來到世上,無非兩條路,一是要做官,一是要做事。要做官的,你們就留下,我那裡無官可做;要做事的,就跟我走!戈壁灘上能做成驚天動地的大事業!天蒼蒼,野茫茫,到處青山埋忠骨。願意跟我走的,現在就簽名!”

“到處青山埋忠骨!”多麼熟悉的語句。1964年,我參軍。我對爸爸說,既為軍人,就要誓死報效國家。我向他提了三個要求:一到有仗打的部隊去,不當和平兵;二到先頭連隊,不在後方;三要到步兵班,刺刀見紅。這當然也算是走後門了,屬不正之風之列。父親對祕書環克軍說:“給軍務部打招呼,就說,我支援這樣的想法。今後凡有這樣要求的戰士,都可以同意。”當我來到擔任抗美援越作戰任務的部隊時,接到父親在大西北寫來的信,幾個毛筆寫成的大字:

“到處青山埋忠骨,何必馬革裹屍還!”

一個從崗位上退下來的老知識分子,當我採訪他時,他說:“是你父親的一場報告,影響了我的一生。我這一呆就是30年。”

就在這以後,沒兩年,三線建設開始,山、散、洞,備戰備荒;緊接著又趕上“文化大革命”,一切正常的秩序都被打亂了,知識青年上山下鄉,連回來的奢望都沒有了。這批人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硬挺到80年代初。父親出任副總理,分管國防口,開始著手整頓、調整“文革”以來處於混亂中的國防工業體制和佈局,清還歷史的欠賬。徵得鄧小平認可和胡耀邦的支援,經與趙紫陽多次協商,討價還價,才從當時極其有限的財政中,撥出一筆款項,逐步將長期奮戰在艱苦地區的這批人陸續安排,返回他們在北京、上海的故里,算是葉落歸根。他們現在的住所大多是80年代初建的小單元,50平方米左右,這在當時已經是令人羨慕的了,但和現在90平方米的經濟適用房比起來,還是簡陋、寒酸得多了。

後悔嗎?我在採訪他們時問。

“不!”幾乎是異口同聲。

如果再給一次機會選擇呢?

“也許就不去了”;“也許還去”;“誰知道……”說法不一。

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時代的英雄觀,社會因此而具有活力。他們已經不可能再去重複上一代人的豐功偉績了,但戰爭的轟鳴還在他們心中激盪,剛剛誕生的共和國的藍圖還等待著他們去描繪。他們生長在一種得天獨厚的時代環境中,他們年輕的心充滿了人生的使命感,激動不安,躍躍欲試。

回頭審視歷史,總有說不出的歉意,但不知是在替誰。一個人的命運,往往離不開時代的選擇。我和父親談論起這些獻身於國防科技戰線的同志們時,他總聯想到當年在華東海軍時,受他影響和他一起創業的那批青年知識分子們。他會若有所思,沉默不語,猛地蹦出一句話來:“陳老總當年就說過,不要讓人家罵我們共產黨是過河拆橋啊!”

我國傑出的核科學家鄧稼先的夫人許鹿希回憶:1986年6月鄧稼先病重時,楊振寧到醫院看望,閒談中提到國家頒發獎金的事,許鹿希說:“人民幣10元。”楊問:“不是開玩笑吧?”鄧稼先糾正說:“不是10元,是20元。原子彈10元;氫彈10元。”

也許是受市場經濟的衝擊吧,1985年經濟略有好轉後,模仿社會上,專門經中央批准,破天荒地對兩彈一星有功人員頒發了特等獎,獎金總數1萬元。怎麼個分法?九院領導們八成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,當年那麼多人拋家舍業地來到這個不毛之地,一呆就是二三十年啊!誰沒有做出過貢獻?不說貢獻,奉獻總是有的吧?獻了青春獻終身,獻了終身獻子孫。沒辦法,九院自己又掏了十幾萬,按10元、5元、3元三個等級分下去。原子彈、氫彈兩個專案,鄧稼先得到了20元。

這難道是錢嗎?楊振寧當然會明白,這是共和國頒發給他侄女婿的兩枚勳章!在許鹿希的家裡,至今掛著我父親為鄧稼先題寫的橫幅:“兩彈元勳鄧稼先”。

還是在1985年,一次會上,我父親遇到了多日不見的鄧稼先,說你瘦了,氣色不對,必須馬上住院檢查。鄧還想說什麼,我父親這邊已經親自要通了301總醫院的領導,從會場直接送鄧去了醫院。診斷結果是惡性直腸癌,必須馬上手術。那天,父親拄著柺杖,在手術室外靜候了整整5個小時。他批示:“國防科工委和核工業部應指定專人隨時與鄧夫人和醫院取得聯絡。”

鄧稼先去世後,父親寫了輓詩,其中有一句是:“踏遍戈壁共草原,群力奮戰君當先。”一個“共”字,道出了兩個人友誼的緣由。

許鹿希說:人們也許會奇怪,張愛萍,一個革命家,一個上將;鄧稼先,一個科學家,一個院士;一個1910年生人,一個1924年生人,相差了14歲;一個是四川人,一個是安徽人。兩個截然不同經歷的人之間,竟會有如此深厚似海的情誼。為什麼?

許鹿希寫到:“這是什麼原因呢?只用一句話就可以解答: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。人們看到張將軍這樣的老革命家在領導中國的核武器事業,所顯示的民族英雄精神,使鄧稼先他們向張愛萍學習,為了祖國強盛,個人的一切在所不計。”(注:許鹿希《至純情誼眾心所歸》)

我父親呢?他為什麼這樣看重和珍惜與鄧稼先的情誼呢?也是一句話就可以解答,他寫到:“君視名利如糞土,許身國威壯河山。”

英雄相惜啊!這就應了我本書開頭扉頁上的那句話了,愛因斯坦評價居里夫人:“第一流人物對於時代和歷史程序的意義,在其道德品質方面,也許比單純的才智成就還要大。”

2002年,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到了地處四川綿陽的九院。他們告訴我,80年代初,由於你父親的力挺,九院終於從大山裡搬出來了。老院長鬍仁宇像是在講故事:“當初國防科工委主任陳彬來檢查工作,晚上鬧肚子,出去找廁所,老也不見回來,去找找吧,看他在那兒衝鞋子……他狼狽地說,是不能再待下去了。”

九院,薈萃了共和國的精英,它無論到哪兒,都會給當地帶來好運,綿陽被譽為科學城。新一屆中央領導非常重視,朱鎔基總理來過後特撥了鉅款用於九院的建設和人才培養。現在每個分配來的大學生分來都能獲得一套住房,平均工資在四五千元……九院,再也不是鄧稼先時候的九院了。

聽完了一些當年創業者的故事後,總難免疑惑。無疑,物質條件是科研的保障,但物質條件好了,就一定會出成果嗎?過去的那股精神能保持得住嗎?青年學者的論文為什麼一定要由領導、由學科領頭人署名呢?搞科研的人,做學問的人,熱衷於搞關係、搞經營,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?下了班,科研大樓裡再也見不到昔日那燈火通明的景象了,我們的專家們,他們都到哪裡去打發業餘的時間呢?難道這就是市場經濟運營的規律?

九院,曾是大科學家的搖籃。什麼樣的人才能稱得上是大科學家呢?一個大科學家又是在怎樣的環境下造就出來的呢?為什麼在那樣一個艱難的時代,會出現如此眾多的大科學家?是偶然還是必然?當年在青海金銀灘的時候,伴隨著算盤和手搖計算機,他們唱著“在那遙遠的地方,有位好姑娘……”後來他們搬到桐梓,住在大山溝裡,父親去看他們,說:“不會寂寞的,當年司馬相如就在你們眼前那塊石頭底下讀書的嘛!”鄧稼先接著說:“是啊,旁邊九曲山大廟裡,文曲星張啞子還在看著我們出成果呢!”

這就是一個大科學家應有的人生態度!他們曾如群星燦爛……

馬蘭—第一顆原子彈的試驗基地。

現在這裡已經是很繁華了。展覽室裡,有父親戴著墨鏡、斜挎一個軍用水壺和一架德國造萊卡相機的照片,面板被大西北的紫外線晒得黝黑;還有手拿防毒面具,穿著防化服的照片。解放軍報社著名攝影家孟昭瑞對我說,這張照片是他搶拍的。他得意地說:“你找找,開國上將穿防化服、戴防毒面具的照片,這可是獨此一張。”

從這裡往前,就是無人區了,一條公路在荒漠中蜿蜒。自從20多年前停止大氣層核試驗以來,戈壁的烈日和風沙已經完全摧毀了它。汽車駕駛室裡的溫度為50℃。迎面而來的不是風,是火焰,是燃燒彈的氣浪。

在荒漠中建立核試驗場,是世界核大國共同的做法。美國的內華達核試驗場,位於拉斯維加斯西北約100公里外。在美國迄今進行的1054次核試驗中,有100次大氣層試驗和828次地下核試驗,是在這片沙漠上進行的。

父親到大西北之前,戈壁灘上所有新設的點,都是按蘇聯專家的辦法編號命名的。父親來到後說:“也太沒有想像力了。”他看到盛開的馬蘭花,就說,記下來,這裡就叫“馬蘭”;21基地靠近孔雀河,父親說,孔雀開屏,我們一定會成功,就叫“開屏”吧;兵站建在靠近泉水的地方,旁邊甘草繁茂,起名“甘草泉”。有個單位,人員來自天南地北,為了住房發生了口角。父親說,到處荒沙,有什麼值得你們爭的?乾脆把他們住的地方改叫“團結村”吧。以後新同志來了,問起名字的出處,看他們怎麼解釋;為了生活方便,女同志集中住在一起,起名為“木蘭村”。父親住處的名字就更特別了,帳篷多,又聚在一起,為了找起來方便,給插了塊牌子,標明是首長住處。父親把牌子拔掉,在帳篷上寫了一個很大的“響”字,說,告訴大家,按這個字就可以找到我了。

父親說:“戈壁灘氣候多變,晝夜溫差很大。白天帳篷外溫度42度,棉帳篷內高達47度。我們的防化兵訓練一次,從防化服裡倒出來的汗水就有1至2公斤。而夜間又需要穿上棉大衣。孔雀河水含礦物質較多,水質又苦又澀,開始喝下去腹瀉的人高達60%。後來我們就改挖滲水井,又專門組織從200多公里外運泉水,情況才有所改變。水貴如油。早上洗完臉,就將洗臉水留下,中午再用它擦臉,晚上再用它洗腳,洗完後才倒入菜地澆菜。”

跟他的祕書說,當時正值緬甸總理奈溫訪華,基地官兵就在背後叫他“耐溫將軍”。

我媽媽回憶:“你爸爸難得回趟家,偶然回來一下,晚上做夢都在喊‘水!水!’經常是一下飛機就直奔總理那裡,時間緊就來個電話,說是在總理那兒彙報工作,要馬上飛回去,就不回家了,帶的東西交老安(注:司機。安全德,1948年參軍,後任首長駐地管理員)直接送機場。一次,李旭閣(注:總參作戰部處長,我父親的隨行參謀。後為人民解放軍第二炮兵司令員)打電話來說,他給總理送材料回來了,晚上要飛回去,問有什麼要帶給首長的。我聽說是架空飛機,知道戈壁灘乾旱,就趕緊把司機、警衛員、炊事員、公務員都發動起來,上街去買西紅柿、小紅蘿蔔、黃瓜、西瓜,成筐成筐地買,北京這些東西最便宜,幾分錢一斤,都帶上飛機。你爸說杜甫是‘家書抵萬金’,你這是‘家貨抵萬金’,說我幹了件大好事。這些瓜果蔬菜分下去,可把大家高興壞了。你爸他把西瓜啃得只剩一層皮,還捨不得扔,放在桌上,辦完事回來,再用它擦擦嘴,燒開水時,還把它扔到壺裡煮。我當時還給你爸寫了句話,你看看……”說著她小心地抖開了一張發了黃的紙條,上面寫著:“千里送鵝毛”。“你爸爸一直儲存著它,夾在他的小本子裡。”

在東大山哨所舊址,還可以看到用碎石砌在半坡上的字。據說是當年父親經過此處,哨兵請他出示證件,隨行人員說是總指揮首長,不料哨兵回答,這就是根據總指揮首長的規定,任何人不得例外。父親當即為哨所題字:“東大山哨要道站,車來人往夜不斷。一絲不苟嚴把守,保衛鋼鐵運輸線。”哨所裡的士兵們用石塊堆砌了這四句詩。如今,40年過去,那個哨所早已撤銷,那些士兵們也該進入花甲之年了,歲月的流逝,早已把砌在山坡上的詩句吹打得模糊一片,但張愛萍三個字還依稀可見。

父親是第一顆原子彈試驗的總指揮,但在戈壁灘的生活,他說的並不多,我們都是聽別人講的。小時候和父親的溝通,大多是在吃晚飯的時候。媽媽的習慣是,只要能等就一定要一家人到齊了才開飯,這時她總會督促我們把功課先做完。經常是一邊做著功課,一邊肚子咕咕作響。父親回來,總會說,怎麼這麼晚了你們才吃飯?看得出,他的腦子還停留在他自己的事情上。那是三年困難時期,糧食都按定量,而且多是糙米和雜糧,父親屬於高階幹部,可以配給些細糧,每餐飯給他專門蒸一小碗白米飯,他坐下來第一件事是用筷子把這碗飯劃成四塊,我們兄妹一人四分之一。媽媽總要說,你工作累,他們小孩子皮實得很。父親通常是理都不理睬,只對我們說,吃!我是一口就吞下去了,他總會跟上一句“真是個魯智深!”我們幾乎每天都在重複同樣的程式,終於有一天,有了例外。楊尚昆的兒子楊小二來我們家玩,留他吃飯。父親說,你是客人,這碗白米飯就歸你了。後來我去楊家,也留我吃飯。他們在中南海的食堂吃,鄧小平一家也在那吃飯。楊尚昆介紹說,這是愛萍的孩子,我們的小二到他家去,把他們唯一的白米飯給吃了,今天我來回請這小子。鄧小平說,那你還不放開肚皮吃!我回去和父親談起來,他神情凝重地說:“昨天在總理那裡研究工作,搞得很晚,總理說,弄點吃的吧,端上來每人一碗清湯麵。總理說,現在連毛主席都不吃肉了。”我當然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嚴重的,也許是我們沒有和他產生共鳴吧,稍頓片刻後,他說:“你們都住到學校去,和老百姓的孩子去過一樣的生活。”

四中並不是個住宿制學校,不多的床位只提供給少數外地或是農村來就讀的孩子。我們家離學校不足10分鐘的路程,學校自然不能批准。父親叫祕書專程找了黨委書記陳模,轉達說不能允許我們的子弟從小養尊處優。陳模書記非常理解,她專門找我去,講了許多道理。直到我長大後,經歷了人生的風風雨雨,才深感其中的益處。

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了吃不飽飯的滋味。

困難時期,都吃“雙蒸飯”,就是把米泡足水蒸一遍後,再泡上水蒸一遍。這樣看起來有滿滿一大碗,但實際上還是那麼多,是精神會餐,一頓飯要不了幾口就結束了。但食堂的湯是隨便喝的,下課鈴一響,大家就箭一般地躥出去,搶先去撈湯上的那點油花子。我幾乎整天都是飢腸轆轆的,永無寧日,見到些什麼,不自覺地會想,這能吃嗎?到了週六下午,先把學校那份晚飯吃了,然後再回家吃晚飯。哥哥說:“你的吃相是不是注意點,爸爸媽媽看了會傷心的。”我很不好意思,吃的時候,總是剋制住自己,儘量多嚼幾口。可哥哥還是照樣罵我,“你這個傢伙,怎麼就說不聽的?去照照鏡子,看看你那個饞樣!”

每當這種時候,父親總會說一句:“今天就讓他過一次共產主義吧。”

媽媽的關心當然就更細緻了。每次只要我和哥哥一上桌,立馬就會風捲殘雲般地吃掉桌上一切可吃的東西。有一次吃完飯,媽媽問我飽了嗎,我說,如果有,還能吃點。她說人家送了幾個椰子,吃不吃?這當然不能放過了,只要是能吃的東西。我折騰了個半天,把椰子劈開,挖裡面的椰肉吃,很香很脆,有點像花生米的味道,這下終於真正地飽餐了一頓。回到學校後,睡到半夜,就噁心起來。那玩意油性很大的,終於忍不住了,“哇”的一聲,將胃腸裡的東西噴射出來。我又睡在上鋪,飛流直下,惡臭難當。同學們都氣壞了,你他媽的吃的什麼玩意?這麼臭!還讓不讓我們睡覺了?一直到現在,我一聞到椰子味就噁心。

父親似乎很滿意我們能自覺地接受這樣的生活。他說:“讀過墨子嗎?我就是欣賞他的苦行僧主義。”“儒家輕視種田的人,也就是勞動人民;墨子則躬耕于田野,自食其力。儒家講究衣冠周正,食不厭精;墨子卻穿粗布,吃粗糧,就是‘衣短褐,食藜藿’。他的學生跟了他3年,手腳就起了繭子,面板晒得像黑炭。今天的人就應該學習墨子,精神上有追求,生活上能自律。”

不久,學校開展節糧活動,自報公議。現在的上海市委副書記羅世謙,那時是我們班的輔導員,他找我說:“你出身在革命家庭,應該要求進步。”我說:“那還用說,我一直就很進步。”“進步可不是句空話,黨和國家現在遇到了困難,你用什麼實際行動為黨分憂解難呢?”你看這傢伙,從小就是塊書記的料!我說:“行!要我做什麼吧?”“節約糧食,你帶個頭吧。”我說:“他們都節約多少?3斤?那我就節約5斤怎麼樣?”“好樣的!”羅世謙很興奮。一天後,他又來找我:“別的班有人提出節約8斤了。”我說:“我他媽節約10斤!”羅世謙說:“對!我們決不能落後。”又過了一天,大喇叭廣播,說全校最高的節約15斤。我一聽,馬上表態:老子節約20斤……就這樣,指標步步攀升,最後我提出的指標是每月為國家節約30斤。回到家,我興致勃勃地告訴大家,我每月節約30斤糧食,是全校第一。父親一聽:“你吃的這碗飯是幾兩米,知道嗎?亂彈琴!”當然,說歸說,經學校最後評審,批准我節約3斤,每月定量是30斤。羅世謙對我說:“記住,要感謝黨的關懷!”

父親長期在大西北,託人帶回一小桶黃羊油。這可是寶貝!開啟一看,佈滿了綠茸茸的黴點。媽媽把表皮切去,但裡面仍然處處是滲進的黴點,只有切成薄片,將黴一點點地挑去,再在鍋裡一煉,就成了黃澄澄、金燦燦的黃油。雖然很羶,但畢竟是油啊!它幫助我們度過了那個寒冷的冬天。令我沒有想到的是,那一大碗被剔除來長滿了綠黴的油漬,居然被炊事員老黃撿了回去。我是偶然邁進他家門的,老黃正在專心致志地煉油呢。鍋裡滿是爬滿了綠茸茸長毛的油塊,他專致地輕輕地撇去它們,露出鍋底一層薄薄的油,晶瑩透亮。他的兩個孩子瞪大了眼睛,圍在鍋邊,像他一樣的專注。老黃有些尷尬地朝我一笑。

我黯然神傷。

人民已不再抽象。他們是皖東北根據地給過我父親和九旅一粥一飯的老鄉們,是如老黃那樣為我的衣食住行付出過勞動的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們。我寫了篇作文,記述下這個故事。我在結尾寫道:我以為這個國家只是我的,我以能為她去吃苦而感到自豪。但老黃那尷尬的一笑使我明白,自己又算得了什麼呢?結尾,我引用馬雅可夫斯基的一句詩:“不管我今後走到哪裡,我都永遠不會忘記,和我一起捱過餓的—祖國。”

支撐這個國家的是他們,為這個國家承擔苦難的也是他們。記得我曾把這篇作文給父親看過,他若有所思地說:“應該記錄下來,再也不要讓人民為我們黨承擔責任了。”

大躍進是歷史的錯誤。

既然是歷史的錯誤就有其歷史的原因。相當多的共產黨人,包括父親在內,甚至包括像我這樣大小,連屁事都不懂的孩子在內都知道,中國太落後了,為什麼就不能發揮出我們戰爭年代的那股勁呢?為什麼不能再鼓足些幹勁,早日改變貧窮的面貌呢?

什麼是大躍進?吹牛皮、畝產萬斤、餓死了人是大躍進;但大興水利,大搞農田基本建設,也是大躍進。全民鍊鋼,砍光了樹,遍地小高爐,是大躍進;但幹部、技術員、工人三結合,大搞技術革新,也是大躍進。辦食堂,吃飯不要錢,是大躍進;組織大協作,會戰戈壁灘,搞出原子彈,也是大躍進……

蠻幹、不尊重科學、浮誇作假、欺上瞞下,並不難糾正。真正的教訓在於開創了個人凌駕於全黨之上的先例,這才是中國共產黨人真正的悲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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